2023年2月11日,杉杉控股发布讣告,杉杉创始人、杉杉控股董事局主席郑永刚先生,因突发心脏疾病救治无效,于2023年2月10日与世长辞。
在他的身后,留下了一盘超过500亿规模的商业版图。
80年代就投身商海,一手创立、并做大杉杉的郑永刚,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风云人物。
但如何准确定义他后来的身份,却是个难题——他究竟是实业家,还是金融家?
在2015年,面对媒体,郑永刚自己回答过这个问题。
当时他的答案是:“在资本市场,杉杉这个服装概念已经很淡漠了,杉杉是一个资本运作比较成功的金融企业。”
他还补充道:“我希望,我从服装进来,从金融出去,成为一个金融家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郑永刚早已积极向金融家靠拢了。
此时的他和旗下公司,已经深入金融领域,君康人寿、中融人寿、太平洋保险、宁波银行、浦发银行、惠州银行等保险和银行企业,都有杉杉系的身影。
加上他操盘的众多投资项目,杉杉在资本市场上,已有“杉杉系”之称。
在郑永刚的资本运作项目中,他主导参与过中科英华、希努尔、艾迪西、江泉实业、新华龙等一系列公司,最常用的手法,是以一个新成立的投资平台入主壳公司,再更换其管理层,最后质押股权并推动重组,以实现卖壳套现。
在这些项目里,最具标志性的一仗,当属申通快递借壳艾迪西股份。
2014年末,郑永刚旗下公司以12.9亿元拿下艾迪西近27%的股份。经过一年的筹备与调整后,2015年12月,申通快递宣布拟作价169亿借壳艾迪西,一时股价连拉十三个涨停板。
通过这场投资,郑永刚一举获利达10亿元左右。
尽管热衷于资本市场,但郑永刚在实业领域的经营,同样风生水起。
靠服装起家的他,一度成为了中国西服领域的老大。随着公司的转型,杉杉已经横跨锂电材料、光电材料、医疗、物流贸易、商业广场等实业领域,并且做出不小成绩。
2022年,中国锂电负极材料出货132.96万吨,其中杉杉股份的出货量,就突破了20万吨,同比增幅100%,占有率和出货量排名蝉联全球第一。
在显示产业的LCD偏光片业务上,杉杉的业绩也同样出色。尽管全球面板显示行业整体下滑,2022年杉杉却趁机扩大自己的领先优势,把市场占有率从25%提升至29%,继续保持全球第一。
根据杉杉系运营主体、杉杉集团披露的2022年中报显示,截至中报期末,集团资产总计587.54亿元。在“杉杉系”旗下,现有杉杉股份与吉翔股份两家由郑永刚实际控制的上市公司。
作为杉杉目前的核心主业,锂电池材料与偏光片业务均装在杉杉股份内。2022年前三季度,杉杉股份披露实现营业收入158.41亿元,实现归母净利润22.09亿元。
杉杉系另一上市公司,吉翔股份则承接了锂电池材料配套的锂盐资产,根据预披露,公司在2022年度,将实现归母净利润4亿元至5亿元。
尽管郑永刚向金融靠拢的态度很积极,但他的事业基础,仍然建立在实业上。
因此,1月12日,在杉杉2023年度经济工作会议上,郑永刚还是把调子定了下来:“2023年,杉杉将以高质量发展的实体经济为根基,全面提升企业价值”。
在一些外界评论中,这些表态被认为“游移不定”,但郑永刚却有自己的见解。
创业多年,郑永刚逐渐坚信,作为一个企业家,必须要把握周期,预见未来,带领企业及时转型或升级。用他的话说:“企业是有周期的,如果不变,最后只能败掉,白发人送黑发人”。
1989年5月,31岁的郑永刚接到一项任命:出任甬港服装厂的厂长。
这个厂,是当地有名的烂摊子:300多名工人发不出工资,还背着300万元的债务。前后五任厂长,都没能把这个企业带出困境,以至于没人再敢接手。
但郑永刚却爽快地答应了。18岁参军的他,曾立下过当将军的理想。从部队复员后,他也总是渴望做一些大事情。在鄞县棉纺厂当了三年厂长,郑永刚年年都被评为纺织部先进生产者,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扭亏能手、改革能人。
当时,从当地政府、主管部门到各厂厂长,对甬港服装厂的普遍看法是“做不好、救不活”,即使换上郑永刚,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,解决厂子没人管的权宜之计。
上任第一天,郑永刚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。女人织毛衣、男人打麻将、看报的、喝茶的、迟到的,早退回家烧饭的,就是没有人搞生产。
这并不怨工人懒散,而是实在没活可干。厂里有从德国引进的现代化生产线,但生产的西服却卖不出去,员工们也曾努力四处推销,甚至把西服挂满路边,一时成为宁波街头独特的景象。
外部的态度,内部的混乱,反倒让郑永刚来了精神,但作为有经验的管理者,他很清楚厂子的病看起来发生在内部,其实是不景气带来的人心涣散。只要能用好产品打开销路,让大家看到起色,就很有希望把厂子从泥坑里拽出来。
刚上任的郑永刚,迅即南下寻找机会。从深圳到广州的火车上,他看到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,穿着一件西装。这件西服,和当时用马尾衬、黑炭衬、黄衬,层层叠底工艺的国产西服完全不同,看起来既轻又薄,又不失挺拔。
在聊天中,郑永刚得知,这件西装,居然只是件进口的二手货、洋垃圾。这让郑永刚在大受触动的同时,也产生了一个看法——西服要想占领年轻人市场,必须要时尚。
回到厂里,郑永刚立即组织技术人员攻关,将研究出来的新西服品牌取名为“杉杉”。随后,郑永刚在厂里拉出横幅,“争创中国西服第一名牌”,决心大干一番,有人认为这是在痴人说梦,但郑永刚却丝毫不为所动。
对于杉杉西服要从哪里打开市场的问题,郑永刚给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答案——上海。在当时,上海是全国纺织工业之都,有最时髦的穿搭,也聚集了最挑剔的眼光,对一个刚诞生的新品牌来说,闯上海,简直是九死一生。
但郑永刚却胸有成竹,在他看来,杉杉需要的正是像上海人那样的识货人。为此,他拿着借来的三万元,找中央电视台打广告,“杉杉西服,不要太潇洒”的广告语很快便火遍大江南北。
广告开路的同时,郑永刚开始在上海着手建立销售网络,他说服了淮海路、南京路上的十家专业服装店,让杉杉西服借柜上架。
在服装店的门口,杉杉员工现场试货,他们把杉杉西服,滚动、烘干后,顺手一抖,没有任何皱纹。这让上海人眼前一亮。那些“老克拉”(老上海阅历深,收入高,消费前卫的都市男性族群)开始夸起杉杉西服:“看到勿,迪个才叫正宗西装”。
很快,服装店门口就排起了长龙,已经接触了西方经济学供需理论的郑永刚,立刻做了一个机灵的决定——涨价。
多年后,郑永刚还对自己当年的手笔津津乐道:“一开始一套西装卖120元,我让人去物价局,查了没有这项限制,很快加价到240元一套,还是不够卖,价格再翻倍”。
打开上海市场后,郑永刚把杉杉推向全国,节节胜利之下,企业规模不断扩大。1992年,郑永刚将甬港服装厂成功改制成宁波杉杉股份有限公司,专注服装生产。又四年后,改制后的杉杉股份上市,成为中国服装第一股。
有数据显示,在1993年至1999年,杉杉西服曾在中国市场占有率连续7年保持第一。在巅峰时期,杉杉市场占有率之高,达到了37.3%。
借助“杉杉”男西服的品牌效应,郑永刚开始主导着加宽、加厚公司的产品线,在服装系列化战略的指导下,陆续成立杉杉时装公司、杉杉衬衣公司和杉杉服饰公司,扩展到除男西服以外的其它服装服饰产品领域,逐步建立起一个服装王国。
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,杉杉的高管们都发现了一个现象——郑总的出差多了,而且许多出差,都和服装生意扯不上关系。
此时的杉杉,正处在品牌最辉煌的时刻,也是中国服装产业最蓬勃的阶段。但郑永刚的看法却不一样。
他的判断是,随着国际大牌涌入国内市场,服装业会逐渐变成红海。任何产业都有周期性,企业的发展无非两条路,要么升级,要么转型。如果没有能力、没有方法做到升级,就必须果断转型,找到下一个具有爆发性和增长潜力的领域。
1999年,杉杉集团将总部迁到上海之后,高管们举行了一次闭门会议。郑永刚直言“我们是来锤炼企业,上海的鲨鱼多,与鲨鱼同游,才能游得快”。在这场会议上,杉杉最终确定了新的战略方向:新能源新材料。
在这个过程中,郑永刚了解到,原冶金工业部鞍山热能研究院下属的碳素研究所,正在进行一项名为“中间相炭微球”的国家863研究课题,这是当时锂离子电池碳负极材料的主流品种和首选材料。当时只有日本、韩国企业能进行规模化生产,单吨售价在50万-70万元。
和当年在火车上看到外国西装一样,郑永刚脑中立即跳出了相同的想法:“填补国内空白”。
于是,“中间相炭微球”成为了杉杉集团进入高科技的首选项目。经过多轮的交流与谈判后,1999年5月,杉杉集团与鞍山热能研究院正式签署合作协议。
郑永刚把研究所里的主要科技人员接到上海浦东,专门征了97亩地,投资3亿元,进行实验和产业化。为了激励科研人员,郑永刚给每一位在上海浦东买房子,给他们老婆孩子找工作找学校,帮助他们排除生活中的一切困难。
这样的做法,一度让很多老杉杉人觉得郑总“偏心”,但郑永刚的回答却是:“我对科技一窍不通,但做企业、管人我懂,安居才能乐业,只有这样,才能让这些科研人员充分发挥。”
两年后,上海杉杉成立,中间相碳微球的年产能达到200吨。而杉杉的产品一投入市场,就将这一材料的价格,成功拉低到37万元/吨,数年后,随着杉杉产能的加大、成本的进一步降低,市场里原有的玩家日本大阪煤气公司最终吃不住劲,被迫关停相关生产线。
但即便成本降低,郑永刚还是要面临一个问题,此时的锂电池,尚处于爆发前夜,因为市场应用太小,以至于杉杉进入锂电池的前八年都是亏损的。公司内部的人劝郑永刚将其卖掉,但他却拒绝了。
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:日本、韩国都有这个产业,而杉杉是中国第一个从课题到产业化、规模化、市场化的锂电材料企业,一定要守住这个产业,只要活着,就能等到爆发的时刻。
郑永刚的判断没有错,杉杉如愿等到了产业的爆发——苹果手机拉动了智能机热潮,让锂电池成为了新的产业风口。
“我们真正的赚钱是靠乔布斯,苹果推出来的时候全球捆绑招标,我们的材料成了主要的供应商。”郑永刚回忆说。至2013年,杉杉股份的锂电材料业务收入,全面超过其服装业务。
不过,当所有人都为杉杉的再次辉煌而庆祝时,郑永刚早已辞去杉杉股份董事长数年之久,他的精力,更多地放在了与投资业务有关的杉杉控股上,外界因此看到了一连串资本运作的手笔,“杉杉系”的名头,正是由此而生。
当他在2020年回归,时隔十三年再度成为杉杉股份董事长时,所有人都不免猜测:杉杉是不是又要有大动作了?
这个猜测没有错,老将归来目的很简单,主导完成对LG化学偏光片业务的并购。
作为显示产业的关键材料之一,偏光片生产企业主要为日本、韩国企业。在2019年,LG的高管找上门来,想把偏光片业务和资产卖给杉杉,原因是LG化学要转向锂电池行业,急需资金。
但郑永刚纠结了,他考虑的是前面大半辈子,做西服、做锂电材料都很成功,一旦跨进陌生行业,会不会晚节不保?
经过深思,郑永刚最终还是决定出手:一是为了摆脱中国高端光学被卡脖子的命运,二是看到了背后实实在在的效益。
研究机构CINNO Research数据显示,2021年全球面板用偏光片市场规模同比增长6%,未来依旧有很大的增长空间。
“这么多年,我搞过金融,干过实业,但很多和我同一时期的企业家,基本都被淘汰了,淘汰的原因很简单,源于任何产业都有周期性”。在他看来,选择跨界进军偏光片产业,也更多是遵循产业周期发展规律,希望让杉杉股份焕发出更蓬勃的生命力。
如今,杉杉的偏光片业务的营收又超过了锂电材料业务。财报显示,2022年上半年偏光片业务实现主营业务收入57.27亿元,占当期营业收入比从去年同期的47%提升至53%。
1991年,郑永刚和同行们去参观了意大利的GF公司。看到这家老牌服装公司的工艺水准,同行的人瞬间没了信心,他们觉得中国即使花20年、甚至50年也赶不上国外的水平。
尽管当时杉杉还是一家只有18亩面积的市区工厂,但不服输的郑永刚却不以为然,他站出来说:“只要有想法、有资金,就一定能够做到和它们一样、甚至更好”。
在他看来,企业的天职很明确,就是要锻造企业的核心能力,不仅能在中国做到行业前三,还要在国际市场上有影响力。所以从服装到锂电材料,再到偏光片,郑永刚已经干成了两大世界产业之王。
在业内,郑永刚有一个外号:“服装界的巴顿将军”,原因就是其敢作敢为、果决刚毅的性格。巴顿曾经说:“战争是地狱,但我喜欢战争。”而郑永刚也为巴顿这句话做了注解:“地狱是苦难,但巴顿喜欢,既然喜欢,其中就必有其令人喜乐之处,这种喜乐在我看来就是‘运筹于帷幄之间,决胜于千里之外’。”
因此,郑永刚常说自己是开飞机,看方向就行了。他很少参与具体的公司经营,而是作为一名战略家,为公司搞人才、指方向。用他的话说:“你只能作为投资者,不但不能参与,甚至于还不能去看”。
据说,郑永刚每天工作6小时,其他的时间不是在读书打高尔夫,就是在和朋友聊天,这颠覆了不少人对企业家的认知。在以狼性著称的商界,不少企业家都宣称每天保持着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时长。
他之所以能闲下来,是因为他愿意放权,其创造的“资本联邦制”模式,也使企业高管们的利益和企业高度绑定在一起,并不需要最高管理者来时刻督促。所谓资本联邦制,就是每一个杉杉企业都会有经理人和经营团队的股份,形成以资本为纽带、以资产紧密联系的“联邦制”。
郑永刚觉得,企业家最大的本领是把人才组合到一起,尊重人才,发挥人才最大的潜能。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公司公开表达:有很多人比我薪水高,这是我最喜欢的人,给他股权、给他奖励,还给他大红花。
2021年,完成LG偏光业务收购后,郑永刚曾对媒体表示:“偏光片是我最后一战,我一定要做到很自豪,要有话语权和行业标准制定权。”
站在2023年的关口上,他为杉杉勾画的2023年战略是:一方面,坚定加大对负极材料、偏光片和锂盐产业的投入;另一方面继续做减法,坚决剥离竞争力较弱的产业。同时,坚持培育医疗产业,大健康板块将成为未来重要产业。
多年前,郑永刚曾说,自己的成功是因为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“一摸石子就过河”,他也曾坦言,“真正的企业家还是要有情怀,骨子里还是要有股劲儿。”
但回望郑永刚的商业之路,“转型”这个关键词,却贯穿始终,如今,郑永刚先生壮志未酬,在令人叹息的同时,也留给了中国商业一笔财富——用一生来诠释,什么才是“因时而变”。
本文源自华商韬略